过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大伯就开始收拾院子东墙下的大灶台。
大灶台一米多高、二米见方,高高的烟囱紧贴着墙,黑乎乎的,直指蓝天。大伯把灶里积攒了一年的炉灰、树叶和烟囱里的积灰清理干净,把锅沿上那些裂口用湿泥抹严,把一口大铁锅——全村最大的铁锅放在灶上,又用湿泥把锅沿和灶台的结合处抹了厚厚的一圈,一点缝隙也没有。他又拾掇来一大堆烂树枝、烂木头、玉米芯,堆放在离灶台不太远的墙角下。这些忙完,大伯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木箱,打开木箱,看到好几把不同样式的刀,长短不一,薄厚不均。除了刀,还有几个铁钩和三块四寸左右的、一边弯曲的铁板。这些铁家伙,都沾满了油渍,不那么光亮。大伯用破布把刀、铁钩、铁板擦拭一遍,去掉油渍,又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磨得异常锋利,泛着寒光。
在厨房墙角挂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一头被磨得很光滑,一头焊了一小截细钢筋,钢筋的一头弯成了钩。大伯把沾满灰尘的铁棍擦拭了几遍后,和那些刀、铁钩、铁板放在了一起。大伯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看天,刚下午后半晌,他把一盘长长的鞭炮缠绕在竹竿上,让伯母小心地点燃引线,噼噼啪啪地鞭炮声在小院里绕了几圈后,飞出小院,飞向村子的四面八方,在村子的上空罩住了整个村子。它向全村人宣告:每年杀猪的活计开始了。
大伯和三叔每到年底都要杀猪,父亲偶尔也会跟他们一块干。在我们村里,平时几乎是不杀猪的,除非有的人家孩子要结婚,自己又养着猪,不想买肉的时候才杀一头。可是过年的时候就不同了,一到年底就要杀猪,好像不杀猪就不是过年,不杀猪就过不了年,养猪就是为过年杀它准备的。大伯和三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杀猪的,我不知道,他们都没有说过。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共杀了多少头猪。他们不说,我也不问,我对这些也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杀猪,我好看热闹,看是不是能弄到几个猪蹄甲,最好能要到一个猪尿泡。猪蹄甲里装满碎猪肉,插一根棉花做的捻子,可以点着,当蜡烛玩。猪尿泡可以吹满气,吹的鼓鼓的,圆圆的,当球玩。大伯他们从来不杀老母猪,大伯说不是因为老母猪的肉不好吃,是因为老母猪是生小猪的,没有了老母猪,就没有了小猪,就没有能杀的猪,就吃不上猪肉。大伯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对老母猪充满敬畏。
大伯和三叔杀自家养的猪的时候不多,常是给别人杀猪,或者是买人家的猪来杀。给别人杀猪,人家会给大伯和三叔一点报酬,也就几块钱。有的人家不给钱,而是把猪肚子里的那些杂碎,肠子啊,心啊,肝啊,肺啊,全给了他们当报酬。大伯他们买人家的猪来杀,除了自家过年吃肉,主要还是卖肉挣点钱。一个大肥猪,二百多斤,自己怎能吃得完,吃不完就卖。卖肉的时候,就在街上把肉一挂,等着人家来买。卖肉没什么好看的。好看的,最热闹的是,还是杀猪。
杀猪是个力气活。想杀猪,得先把猪抓住捆起来才行。抓猪也是有技巧的。一般是这样的,猪的男主人先给猪挠痒痒,五个或十个手指头在猪身上来回划,这会让猪感到很舒服,它就会站着不动,有时干脆躺在地上,享受着男主人的服务。猪不知道,男主人这样做是为了让它失去戒备,它没有注意到男主人身后有五六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呢。当猪正在专心享受的时候,那五六个人迅速围过来,摁头的摁头,抓腿的抓腿,压猪身的压住猪身,猪跑不了,就用全身力气挣扎吼叫,声音又高又尖,老远都能听见。负责捆猪的人,趁机用绳子把猪的四蹄捆得结结实实,猪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如果捆不好,猪挣脱了,跑了,再想抓住它,就困难多了。如果猪不吃男主人“献媚”那一套,几个人就会把猪赶到墙角,让它无处可逃,一两个人先抓住猪腿把猪放倒,其他人再齐心协力摁住捆住。抓一头猪,能让人出一身汗。
把猪用地排车拉到大伯家里后,拉车的人把车把压低,放在一条长条矮凳上,他就压着车把前头,不让地排车动弹。大伯和三叔把猪调好位置,让猪头朝向车把,刚刚露出车厢,耷拉下去。可能是猪知道自己的日子到头了,就用尽全身的气力吼叫、挣扎,身体在车厢里拱来拱去,有时会从车厢里掉到地上。猪也会哭,它在吼叫挣扎的时候,眼睛里常常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无论猪怎样吼叫,怎样挣扎,流多少泪,也没有一个猪来救它,人也不会放了它。看热闹的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小孩子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叫声,就捂紧耳朵。几个人在车后摁着猪腿猪身子,大伯拿起一根胳膊粗的大木棒使劲朝猪耳朵根儿砸了下去。就这一下,猪“哼”了一声,耷拉下脑袋,不吼了,也不挣扎了,只呼呼地喘着粗气,不知是刚才吼叫挣扎累的,还是被打傻了。
大伯接着给猪放血,血一流完,猪哼哼两声就一动不动了。有时是三叔给猪放血,父亲从来不做这活。父亲不敢做,就连杀鸡他也不敢。父亲说他看不得猪啊鸡啊流血的样子,看见了就心疼。放完血,大伯就在猪的前左腿或前右腿上拉一个七八厘米的口子,揭开皮,用那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在猪身上上下左右地捅几下,捅到的地方猪皮与猪肉就分开了。这一道程序完成后,就该给猪吹气了。对着刚才拉开的口子,大伯与三叔、父亲三个人轮流往里吹气。每个人都把全身的力气用上了,先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对着猪腿上的口子,一口一口地往里吹,脸都憋得红红的。我看着都替他们难受,这可比气球难吹多了。一个人往猪身体里吹气,另一个人拿木棒在猪身上来来回回地敲打,让气流流到猪身的每一个地方,时间不长,猪身子就变得鼓鼓的、圆圆的,四条腿都直挺挺的。气吹完,大伯、三叔和父亲的嘴上都沾满了猪油。大伯他们从来不用打气筒给猪打气,因为打气筒里面有机油,机油味会破坏猪肉的味道。
此时,大灶上的锅里,一大锅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大伯看了看锅,提起地上一桶凉水倒进锅里,就和三叔、父亲,还有旁边观战的年轻人,抬起猪慢慢地放进大锅里。大伯拉着猪腿把猪翻了个身,然后拉着后腿把猪后半部分拉了出来,把猪头摁在了水里。看到猪后半部分离开了水,父亲和三叔拿着铁板赶紧刮起猪毛来,你刮猪肚子,我刮猪屁股,大伯也拿起一块铁板刮起猪腿上的毛来。刮猪毛要掌握火候,猪在热水里烫得时间短,猪毛刮不下来,烫得时间长了,猪皮就熟了,一刮就烂。很快,猪就变得光光滑滑,白白净净,又白又胖的身子让围观的人都禁不住想摸摸。刮完猪毛,就给猪开膛破肚。几刀下去,猪肚子就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就打开了一个杂货铺,猪心,猪肺,猪肝,猪肠,猪尿泡,都露了出来。大伯、三叔和父亲他们忙活着把猪头切下,把猪的内脏都一件一件地割下来,收拾干净。
我只盯着猪蹄甲和猪尿泡,看什么时候弄下来。我数了数周围的小孩,看看猪蹄甲够不够分的。看看上次是哪个拿到了猪尿泡,这次一定不能给他了。父亲用铁棍把上的弯钩把猪蹄甲一个个钩下来,分给我们这些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小家伙们。小孩多的时候,我只能分一个猪蹄甲,还不一定能分到大的,有时就一只小的,看着拿到大猪蹄甲的小孩,我心里特羡慕。拿着猪蹄甲,我们就围着大锅从里面捞那些洗猪肠子猪肝猪肺留下的碎猪油,一点点地把猪蹄甲塞满,有时大伯他们也会从猪的板油上给我们拉一点。再在猪蹄甲里塞一根棉花捻子,就可以点着当小蜡烛了。小蜡烛燃烧起来,滋滋作响,还不断挥发出猪油的味道。
有时我也能得到猪尿泡,父亲把里面的猪尿倒掉,用水冲洗干净,再吹满气,扎住口,一个猪尿泡气球就做好了。在猪尿泡上系一根细绳,拉着绳踢球玩,这样球沾不到土,有时就当足球踢。这样的球是很不耐用的,玩一天就没有多少气了,瘪下去很多,到第二天再看,几乎就是一层皮了,没法玩了。猪尿泡不能玩了,我们的棉鞋也该刷洗了,上面全是猪油和泥。玩着猪蹄甲和猪尿泡,我觉得猪挺伟大的,能给我们创造玩具。
杀猪好看,但不解馋,解馋的是吃猪肉啃骨头。杀猪的活干到腊月二十七就停了,二十八开始就准备过年的东西了。二十八上午,母亲把过年用的丸子炸好,下午就煮肉。二十八下午煮一锅猪肉过大年,是我家多年不变的习惯,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把肉吃个够吃个饱。父亲把或买或分(父亲和大伯三叔常常把没有卖完的肉平分了)的二三十斤煮肉切成块,与排骨、大骨头、猪蹄、猪下水一起放进锅里,再放适量的盐和花椒、八角、肉蔻、良姜、白芷等大料,盖上锅盖,又在上面压了两块砖,就开始烧火。父亲和母亲轮流烧,煮肉用的时间长,一个人烧火累得慌。我时不时地进厨房看看,有时是帮忙往厨房送送柴火,最主要的还是想看看肉什么时候能熟,骨头煮烂了没有。
烧了快一个小时,锅里的水蒸气把锅盖顶得动了一下,锅盖开了条大缝,憋足劲的水蒸气从大缝里喊着号子喷了出来。父亲把砖拿开,揭开锅盖,用筷子插了插大块煮肉,又插了插骨头上的肉,说还不烂,还得烧。重新盖好锅盖,压好砖,又烧起火来。站着旁边的我,口水被猪肉的香味拉得老长。父亲看见我馋馋的样子,笑着说快熟了,再等一会儿。父亲只看见我的口水,他不知道我的小肚子也在咕咕叫,虽然午饭吃的丸子很香,但我却吃得不多,我把肚子留着就等着下午装肉呢。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父亲揭开锅盖用筷子插了插大肉块和骨头上的肉,这次肉都熟了。我帮着把灶里的火灭了,父亲把肉、骨头都捞了出来,放进一个大瓷盆里凉着。看着熟肉、骨头上的蒸汽飞散,我咽下了一口又一口口水。蒸汽快散尽的时候,父亲拿起一块大骨头递给我说,吃去吧。被肉包裹着的大骨头像一个小棒槌,我张开大嘴就狼吞虎咽起来。一大口一大口的肉,嚼着既有韧劲,又有大料的香气,还不失猪肉的味道,真香啊。伴着我的咀嚼,油从嘴角流了下来。父亲挑了几块骨头,把上面的肉一点一点地撕下来,弄了一大碗,让我端给爷爷和弟弟妹妹吃。啃完了大骨头上的肉,我用小铁锤把大骨头砸开,把骨头里面的浓浓的骨髓吸了个精光。然后,再看看骨头上还有没有能吃的,哪怕是一丁点肉丝,我也要弄下来吃了,实在不能再啃了,我才把它扔给围着我转了不知多少圈的小狗。啃完这块骨头,我又从大瓷盆里拿起一条排骨啃了起来。等小肚子涨得圆圆的、鼓鼓的,我已经数不清吃了几块骨头了。
晚上吃饭前,母亲在各位神灵牌位跟前供香、祷告、磕头,我手里拿着块排骨也跟着母亲磕头。
我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啃排骨,一边在心里念着:猪,猪,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先走了,明年再回来……
附:作者简介:冯秀丽,男,山东省聊城市莘县人,年8月生人。现为莘县第二中学教师。工作之余喜欢读书、写作,写过诗歌、散文、小说,曾在《乡韵》《教师报》《大风》《聊城文艺》《群岛小小说》《星海》等报刊发表过文章。
壹点号江天寥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