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父亲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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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母亲又煮了一大锅小米粥。烧大锅的时候,母亲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灶里塞木柴,还不时停下来拿围裙一角擦眼睛,可能是烟熏到了眼睛。父亲蹲在堂屋门口,抽着卷烟,一口一口慢慢地吸进去、吐出来,眼睛盯着小东屋。

小东屋是牛棚,有两头牛——一头老牛,一头小牛,这是母子俩,栓在牛棚的右边;还有一匹毛驴,拴着牛棚左边。两头牛悠闲地吃着牛槽里的拌料,今天母亲在草里多加了两升麦麸,每一片草叶、每一截草段都被麦麸包围了起来,像用淀粉包起来的炸带鱼。老牛吃进嘴里一大口拌料,慢慢地咀嚼,很享受的样子,长长的牛尾甩来甩去,驱赶嗡嗡乱叫的苍蝇,不时抬头往屋外望望,正好能看见蹲着吸烟的父亲。小牛吃得有点急,嚼几下就咽了,再从槽里吃一口,好像在和老牛抢食吃。毛驴只顾低头吃自己的拌料,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牛,看看牛槽,比较一下自己和它们的草料有何不同。

父亲吸完一支烟,又卷了一支。这时厨房传来母亲揭锅盖的声音,父亲把刚刚卷好的烟卷卡在左耳朵上,起身到井边提了一桶水,倒进一个大铁盆里,又提着铁桶进了厨房,母亲把煮好的小米粥都盛到铁桶,一点都没有剩下,父亲小心翼翼地提出厨房,倒进大铁盆里。两头牛听到铁桶碰大盆的声音,听到水的响声,都要出来喝,使劲甩牛头,想把缰绳挣脱,挣脱不掉,就把牛屁股转到了门口,老牛的后腿站在门外边,牛屁股示威似的扭个不停。小牛也往外挣扎,屁股顶着老牛的头。毛驴也想出去,可过道被牛占满了,连屁股也转不过去,急得嘿儿嘿儿直叫。

父亲往大盆里放了一升麦麸,才去解牛的缰绳。父亲拍拍老牛的屁股,老牛往里缩了缩,给父亲闪出了点地方。父亲贴着牛屁股走到牛槽跟前,先把老牛拉得紧紧的缰绳解开,老牛感觉到牛鼻子上的缰绳松了,就想调头往外跑,向左调头,被牛槽挡住,向右调头,被驴槽挡住,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就屁股朝外慢慢退了出来,一出门就朝大盆跑过去。小牛看到老牛出去了,挣扎得更厉害,缰绳勒得更紧,父亲费了好大劲才解开,缰绳一松,小牛就冲了出去。驴也想出去,父亲却没有解它的缰绳,等牛喝完了才能让驴喝呢。两头牛大口大口地喝着小米粥,本来就吃得圆鼓鼓的牛肚子眼看着变得更大更圆,一大盆汤水很快见底。父亲点上卷烟吸着,蹲在旁边看着,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眼睛里不知有了什么,又拿起围裙擦了擦。大盆里的小米粥没有了,两头牛就用舌头舔盆壁盆底,沙沙的响,它们想把每一个米粒都吃下去,一粒也不给驴留下。母亲看两头牛喝完了,对父亲说:“牵走吧!”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说:“停一会儿,再让它舔舔。”等了一会儿,看到两头牛把大盆舔得干干净净,母亲说:“行了,牵走吧!”父亲这才把手里的烟头扔掉,起身走到两头牛身边,牵住两条缰绳,拉着它们朝大门外走去。母亲把刷锅水倒进大盆,准备喂驴。

父亲把牛牵到后院,先把老牛栓在了柱子上,又栓好了小牛。父亲从墙角拿起一把大扫帚,在小牛身上扫了几下,又给老牛扫。父亲先把老牛身上沾着的草叶一片一片取下来,然后用扫帚清扫起来。父亲轻轻地扫,一些藏在牛毛里面的草屑、灰尘纷纷落下,一些脱落的牛毛也随之飘落,老牛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甩甩尾巴,算是对父亲的回应。扫完左边,父亲又扫右边;扫完右边,父亲又从前往后扫,扫得仔细又认真。看看没有漏掉的地方,父亲放下扫帚,解开了老牛的缰绳。出了门,父亲把大门锁好,里面传来小牛“哞哞”地叫声和蹄子蹬地的声音,父亲知道它想跟着老牛一块出去。老牛朝里面“哞哞”地回应了几声,像是告诉小牛,别着急,我去干活,一会儿就回来。

父亲牵着老牛往村北走,这条路老牛太熟悉了,我家的地就在村北紧靠小河沟的地方,犁地、耙地、播种、收获,都走这条路,一年不知走多少次。老牛今天觉出了身上的轻松——没有笼嘴、牛套,也没有犁铧、麦种,步伐显得轻快,大嘴来来回回咀嚼着,不知是咀嚼昨天夜里吃进胃里的草料,还是品味刚才喝的小米粥,嘴角冒着白沫,隔一会儿就掉下一块,在地上留下一小片湿,像在地上做的记号,随即又用蹄子抹掉。父亲的步伐看上去很沉重,每前进一步似乎都要下很大决心,完全不是往日那种大步流星的样子。路上碰到很多街坊,他们热情地和父亲打招呼,父亲却没有往日那般热情,仅微微一笑,不说话。

走到我家的地头,老牛停住了脚,父亲感到手里的缰绳一紧,也停住脚。老牛记得自家的地啊,父亲想。在这块土地上,他和老牛一块干了十多年,洒下了多少汗水。想当初,比现在年轻十多岁的他把比现在年轻十多岁的老牛从三里外的集市上牵回家,带它到这里干活,从来没有戴过套、拉过犁的牛,不听使唤。母亲牵着缰绳,父亲往牛身上放牛套。牛年轻力壮,劲头正足,父亲一把牛套往它身上放,它就马上挣脱。母亲使劲拽着缰绳,想让它站住,牛就四蹄蹬地往后退,来来回回几个回合,都没有成功。父亲生气了,就用铁锨把打牛,铁锨把一下一下落在牛身上,啪啪响,牛疼得哞哞叫,叫着躲着。母亲心疼,说别打了,停会儿再试试。父亲还是生气,说不打它不听话,打一回它就长记性了。牛没长记性,倒是留下了“后遗症”,干活的时候只要父亲牵它,它就吓得往后退。父亲和母亲忙活了一下午,也没能给牛套上牛套,庄稼却被牛踩坏了不少。回到家,爷爷说使唤牛跟使唤驴马不一样,驴和马不听话,打一顿就听话了,牛不行,你越打它,它越不听话,牛脾气嘛。得跟牛亲近,使唤的时候先给它挠挠痒痒,让牛放松,再慢慢地把牛套套上,不能着急。从此,父亲再也不打牛了,牛也渐渐听从使唤,下地干活了。十多年来,牛都在这块土地上劳作,人休息,它也跟着休息。父亲休息的时候,喜欢卷上一支烟,慢慢地吸,或者跟在邻近地块干活的街邻凑到一块吸烟、聊会天。牛休息的时候,就卧在地上,抬着头,一张大嘴不停地咀嚼,两个大鼻孔呼呼喷气,有时它会仔细打量耕作过的地垄,抬头静静地看着,是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感到满意,还是在计算干一垄地需要的时间,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猜不出牛在想什么。我的任务是看有没有牛虻叮它喝它的血,看到牛虻我就打。

老牛除了春耕夏收、秋收秋种,每年还给我家贡献一头小牛,偶尔也会贡献两头。我记得老牛共生了两次双胞胎,第一次只成活了一只牛犊,第二次都成活了,不过有一头牛犊怎么也长不大,它的哥哥都快跟老牛一样高了,它才大山羊那般高。父亲见这头小牛无法干活,就牵着老牛,带着小牛到集市上去,要把小牛卖掉。结果,没有人要小牛,倒是有不少人问大牛卖不卖。过了两天,邻村的一个人来我们村走亲戚,看到我家这头小牛,就买走了,说要当个山羊养着。每头小牛养一年就卖掉,卖的钱就成了我和弟弟妹妹的学费。老牛是家里的大功臣啊,父亲常这样说。

地里的玉米苗长势正旺,棵粗叶壮,绿油油的叶子像一把把利剑刺向天空。老牛抬头向地里望了望,它应该想起自己在这块地里来来回回拉了多少次犁铧、耧和耙。一阵风吹来,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仿佛在向老牛表示欢迎和感谢。老牛低下头,张开大嘴,拔下地头一丛青草,舌头一卷送进嘴里。这里的青草不知吃了多少次,它还是吃不够。走吧!父亲说着,拉起了缰绳。眼前这条路,紧贴着我家地头向北延伸,老牛对这条路并不陌生。当初,父亲把它从集市带回我家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不同的是,那次是从北往南走,这次是从南往北走。从南往北,老牛也不陌生。每次卖小牛的时候,父亲总要牵着老牛一块去,只要老牛一走,小牛就会紧跟着,要不小牛不走。去的时候两头牛,回来的时候就剩老牛一个了,十多年来老牛每年在这条路上走一遭,都要经历一次骨肉分离之痛,不知它落了多少泪,心碎成了什么样。今天还是从南往北走,但只有父亲和老牛,没有小牛跟着。老牛像是注意到了这件事,向左向右向后摆头,寻找着小牛,没有看见小牛,就哞哞地叫了几声,没有小牛的回应。老牛不知道今天要去哪里,是不是还是要到集市去,要是到集市去,没有小牛跟着,去干什么。父亲紧拉着缰绳,老牛紧紧地跟着。

从我们村子到集市只有不到三里路,平时也就走二十多分钟,今天父亲牵着老牛走了一个小时还多。集市东头是座桥,过了桥向右转,是一片小树林,那里已经拴着很多牛马驴骡,很多人在它们中间走来走去,打量着它们,卖者、买者还有牛马经纪人商量着价钱。父亲牵着老牛走进小树林,在里面溜达起来。老牛不时低下头嗅嗅,鼻子一呼气,地上的尘土就飞了起来,出现两小片白白的地皮。老牛是不是在寻找自己以前留下的印记,几个脚印,自己的一泡尿、一块粪便的味道。对这个地方,老牛太熟悉了。当初,它就是从这个地方被牵着它的这个男人牵回石马村的。还是这个男人,每年都会牵着它带着它的孩子来到这里,最后把它的孩子卖掉,再牵着它回家。十多年,十几个来回,来来回回中它变老了。十多年的耕作,十多年的怀胎育儿,耗尽了它身上的能量和心血,现在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小树林就是它的归宿吗?

有两个人走到父亲身边,问父亲这牛卖多少钱。其中一个人还掰开牛的嘴唇,看了看牙口。父亲看他们,跟自己一样是种地的,就说了个价。看牙口的人说,这牛太老了,干活不行,你这个价太高。接着,他报了一个价,父亲嫌低,摇摇头。又有几个人围走过来打量着老牛,看看牛身,拍拍牛背,捏捏牛腿,问父亲卖多少钱。父亲看这些人大都五大三粗,黑红的脸庞上横肉满挂,腰里挂着一个鼓鼓的钱包,知道是干杀牛营生的人,心里不大愿意卖给他们。父亲说不能卖给你们,你们会杀了它。一个大个子笑了,说你把牛卖了就行了,管我们杀不杀干什么,我们给你个高价。你看你都转悠这么长时间了,天都晌午,早卖了好回家吃饭去。父亲说,让我再考虑考虑。说完,父亲牵着老牛走到一小片青草跟前,让老牛吃吃草,老牛看见青草立刻低头大吃起来,带刺的大舌头卷起青草拔出来送进嘴里。

父亲蹲在地上,卷了一颗烟点着,一边吸一边看着老牛吃草。十多年的老朋友,今天咱们就要分开了,我真有点不舍得啊。以前我用棍子打过你,用鞭抽过你,使唤你干活,你受了太多的累,你不会怨恨我吧!我知道你一个牛脾气,牛哪能没有牛脾气呢,我也知道你大肚子里能撑船,你是不会生气的。今天,咱俩的缘分就算到头了,一会儿我回我的家,你走你的路,走到哪里去,就看你的造化了,别记恨我。烟吸完了,父亲站了起来。刚才要买牛的人走过来,对父亲说,卖给我们吧。父亲点点头,说卖了。那两个人又跟父亲讨价还价,最后终于商量好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钱,买卖成交。买牛的人把缰绳解下来给了父亲,用一根粗绳套住了牛脖子。父亲说你们先别装车,等我走远了,你们再装,一会儿再装。父亲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哞哞”的叫声,牛蹄子嗒嗒蹬地的声音,父亲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唉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回家走去。

到了我家后院,父亲把缰绳挂在栓老牛的柱子上,旁边的小牛看见缰绳,哞哞地叫着,使劲拉扯着自己的缰绳,想向栓老牛的柱子靠过来,几颗大大的泪珠从它的眼睛里滚落到地上……

附:

作者简介:冯秀丽,男,山东省聊城市莘县人,年8月生人。现为莘县第二中学教师。工作之余喜欢读书、写作,写过诗歌、散文、小说,曾在《乡韵》《教师报》《大风》《聊城文艺》《群岛小小说》《星海》等报刊发表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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